跟莊子約時間不容易:莊子的時間哲學

撰文/ 許庭祐 Hunter Hsu

原文作者/ 鄭凱元 教授、Georg Northoff

時間不只是指針這麼簡單 !

你認為時間是客觀又公正的嗎? 大腦的時間跟世界的時間究竟能不能兜在一起? 你或許會下意識地看向手邊的鐘錶,堅信時間是客觀不過的東西。

但我們不能輕易地放過這個問題,因為我們不能輕易否認時間的主觀性。想想百歲之人也會哀嘆生命一瞬、而春生夏亡的寒蟬,或許早把一季當作永恆。時間除了有客觀的判准,也有主觀地經驗感受。所以,不妨暫時放下鐘錶,來看看莊子怎麼拆解「時間」這回事。

《莊子》中暗藏的多層時間觀

《莊子》中的許多思想以寓言故事的形式傳達,且行文靈動、不受框限。在這些篇章中,他並沒有系統性地談論時間的結構,但若是仔細體會,確實會發現當中隱含著莊子對時間多層次的認識與描繪。

在 2019 年的〈Levels of Time in the Zhuangzi: A Leibnizian Perspective〉論文中,鄭凱元老師與 Northoff 博士借助17世紀西方哲學家萊布尼茲的時間理論,嘗試整理這些分散於莊子文本中的時間觀。

我們可以說,莊子的時間觀像是散落的拼圖碎片,而萊布尼茲的理論則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拼圖框架,讓這些零星的片段拼湊成一幅時觀圖像。

心智層級—以認知為基準的時間 (The Mental Level—Cognition-Based Time)

萊布尼茲認為,心智層級的時間來自我們對自然規律的認知。像是從鐘錶或日曆中讀出的「一小時」、「一年」,正是這種理性可衡量的時間單位。

莊子當然不會這樣如此直白,但在他的書寫中,也出現了「今」與「昔」的區分。讓我們讀讀這兩段〈齊物論〉中的文字,看看莊子是如何以「線性理解」處理這些變化與時序:

今之隱几者,非昔之隱几者也。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

現象層級—以經驗為基準的時間(The Phenomenal Level—Experience-Based Time)

想理解這一層時間,請先放下鐘錶!別再依賴那些客觀、物理的指針來分割時間。

萊布尼茲指出,這種「心靈經驗中的時間」是一種動態流動的時間。它不再是外在可測量的單位,而是不那麼客觀的、持續變化的,正展現出我們對時間意識中的「連續性」經驗。這種時間觀,比起鐘錶分秒精確的時間,更抽象、也更貼近我們的內在感受。

如果用萊布尼茲的術語來理解覺得太艱深,那麼莊子〈逍遙遊〉的描述則顯得具體又詩意。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朝生暮死的菌蟲、春生夏亡的蟪蛄(一種蟬科昆蟲),與活了上千歲的大樹、八百歲的彭祖——在客觀尺度上,他們的生命長度天差地遠。但蟪蛄在這短短一季裡,鼓翅鳴叫、交配繁衍,走完了生命的全程,你又怎能說牠體驗到的時間就比較少、比較淺呢?

本體論/形上學層級—以世界為基礎的時間(The Metaphysical/Ontological Level—World-Based Time)

在這一層,會介紹到兩位哲學家體系中最具代表性的概念——萊布尼茲的「單子」(Monad)和莊子的「道」。

單子是一個抽象難解的哲學概念,但是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萊布尼茲的形上學體系中,最基本的組成單位,是形而上的精神實體。同時,單子是非時間性的(atemporal)。

那,沒有時間性的單子,要怎麼構成時間呢? 萊布尼茲的單子雖然不具備時間性,這要靠一套細膩而完美的安排——「預定和諧」(pre-established harmony)。所有單子彼此之間並不互相影響,卻像天衣無縫的舞者,各自按照天上那位導演(也就是上帝)排好的走位,跳出一場完美無誤的演出。他們沒有對話,沒有排練,甚至「看不見彼此」,但每一個動作都配合得剛剛好,於是整體看起來就像一齣完整、有節奏的舞劇。而這齣舞台,也讓時間的齒輪得以轉動。

單子不經歷時間,卻構成了時間運作的基礎。

相比之下,莊子的「道」說不定對我們來說更好吞嚥——畢竟這是在我們文化裡熟悉的語彙。莊子的〈大宗師〉怎麼說道呢?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這段話講的正是「道」既先於天地,又不被時間所拘束。它比天地早誕生,但不稱長久;它存在的比上古長久,但不稱古老。換句話說,道也是非時間性的 (atemporal)。它不是時間的一部分,但卻是讓萬物、讓時間能夠存在的根。

所以,如果你覺得「單子」太過形而上又抽象,那莊子這段話,也許能幫你換個角度,感受到「時間的背後,有一個更深的存在基礎——道」這件事——而這個基礎,本身超脫於時間。

大腦的時間與世界的時間

透過上面的探討,我們會發現,莊子與萊布尼茲的時間觀都不是絕對、單一、客觀的時間線,而是由世界、事件與心靈共同建構出來的。我們稱這種立場為「建構式時間觀」(the construction view)。

與此相對,如果我們堅持時間的客觀性,那麼就會像牛頓一樣,把時間視為一個獨立存在的容器,所有事件、物體與心靈都只是被放進去——這就是「容器式時間觀」(the container view)。

那為什麼要放下鐘錶,擁抱這種多層次的時間觀呢?鄭凱元老師在他的講座【「如果莊子做腦科學?!」—科技部人文沙龍系列】中提到,在Northoff 博士以腦科學與精神醫學的專業觀察下,某些精神疾患,正是因為「大腦的時間」與「世界的時間」兜不起來而引發的。換句話說,這並不是純粹的哲學遊戲,而是能觸及臨床與科學的真實問題。

圖片來源:「如果莊子做腦科學?!」鄭凱元教授–科技部人文沙龍系列講座

哲學並不在於找一個永遠正確的答案,而是提供多種可能的視角,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和解釋眼前的現象。莊子與萊布尼茲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不只是思辨上的邂逅,也為時間哲學與腦科學,添上了一抹新的色彩。

延伸閱讀
演講影片:【如果莊子做腦科學?!—科技部人文沙龍系列】
論文: Northoff, G., & Cheng, K.-Y. (2019). Levels of time in the Zhuangzi: A Leibnizian perspective.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69(4), 1014–1033. https://doi.org/10.1353/pew.2019.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