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ristopher Jude McCarroll
譯者:Clarice Lu
如果你只能保留一段記憶——你生命中的某一個片刻——你會選哪一段?試著想像,這段記憶將陪你走入來世,成為你永恆反覆經歷的唯一片段。你會選擇哪個畫面?這個耐人尋味的提問,正是日本電影《下一站,天國》所探討的核心。這部電影溫柔地描繪了記憶在我們生命中的意義,以及人們珍視、想永遠記得的回憶是什麼樣子。
我們或許不相信真的有來世,但即使不同意這部電影的基本前提,它依然可以作為一個哲學性的思想實驗。
如果你的人生只能保留一段記憶,你會希望那是哪一段經歷?
反思這個問題時,我發現要做出選擇是多麼困難。我珍惜的過往經歷太多,那些我放在心上的人以及我們共享的時光,也一段段浮現在腦海。這樣的抉擇,讓人不知所措。
這種難以選擇一段回憶的掙扎,也呈現在電影中。有些角色停滯於為已逝者安排來世的中途驛站裡,遲遲無法做出選擇,只能留下來,成為協助他人做出記憶抉擇的引導者。然而到了最後,每個人終究都必須選擇一段記憶,否則就將永遠停留在這個中途之境中。那麼,你會怎麼做出這個決定?你會想保留哪一種記憶呢?
在哲學文獻中,有兩種引人入勝的記憶觀點,或許能幫助我們回答這些問題。這兩種觀點提供了理解記憶在我們生命中所具有價值的不同路徑。
根據Marya Schechtman的說法,有些記憶在我們的生命中特別重要,而我們喚起它們,純粹是為了重溫那段回憶。這些記憶就像我們心中珍寶,是我們視為無可取代的個人寶藏。這類記憶被稱為珍貴記憶 (Treasured Memories)——它們蘊含著情感,連結著我們過去那些重要的生命經驗。
珍貴記憶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懷舊,包含了複雜的情感成分。這類記憶往往是帶有甘苦交織的片段,承載著個人意義,並在時間的流動中,為我們提供一種延續性的自我認同感。從內容上來看,珍貴記憶往往與人生中那些受到文化認可的重要時刻有關——例如婚禮、畢業典禮等。然而,這些記憶也可能關於某些人、某些地方,或是那些對我們而言別具意義的事物。
這類的珍貴記憶,正是《下一站,天國》中許多角色選擇銘記的那種回憶。有一位少女一開始選擇了去迪士尼樂園,和朋友們一起搭乘飛濺山的回憶。而當她被告知,很多同齡的女孩也做了類似的選擇後,她便改變了主意,轉而選擇一段更具獨特性、更貼近她自我認同的回憶。她最後選定的那段記憶更為個人且深具意義的——那是她躺在母親腿上時的感受,以及伴隨而來的那種熟悉與安心的感覺。
事實上,為了更真實地捕捉一般人會珍視哪類回憶,《下一站,天國》的導演是枝裕和曾詢問超過五百位受訪者:如果只能帶著一段經歷走入來世,他們會選擇哪一段?令導演感到好奇的是,許多人選擇的竟是那些艱難或令人心痛的經歷。這些記憶似乎呼應了珍貴回憶中那份甘苦交織的特質。
另一種可能是,當我們回想起某段記憶時,它本身帶有某種特別的質地,讓人渴望一再重溫。在約翰・杜威(John Dewey)對美感經驗的論述基礎上,André Sant’Anna 近期提出,一些特定的記憶經驗本身就能夠以「美感方式」(aesthetic experience)被感知與體驗。有些記憶,當我們回想時,其本身就是一種美感經驗。
根據杜威的觀點,美感經驗並不限於我們對藝術作品的欣賞。那些日常中的活動,例如與朋友交談、烹飪一餐,或是留心觀察自然環境,也都可以成為美感經驗的來源。我們或許僅僅透過凝視陽光穿過樹葉灑落的光影,就能經歷一種美感經驗。
如果一段經驗,無論是關於一件藝術作品,或只是日常環境中的某個面向,具有一種累積性與推進性的結構——也就是具備敘事性,能夠產生張力並帶來釋放或收束的感受——那麼,它就能成為一種美感經驗。在這種觀點下,某些記憶的片段也具有這種特殊的結構,因而能以美感的方式被經驗;而它們的價值正是因為其中蘊含了令人愉悅的性質。
在《下一站,天國》中,有些記憶的描繪,似乎也呼應了這種「美感式記憶」 (aesthetic remembering)的概念。一位老婦人選擇保留一段回憶:櫻花在微風中飄舞的畫面。一位老先生則回想起童年時搭電車上學時,感受到暖風吹拂過臉龐的感覺。這類回憶之所以珍貴,或許就在於它們蘊含著某種美感特質——讓我們回想起那些單純卻深刻的感官愉悅。
我想,無論是珍貴記憶還是美感式記憶,都是我想牢牢保留的那類記憶。接下來,我想探討的是,這兩種記憶現象之間可能存在的連結方式。
珍貴記憶與美感式記憶之間可能彼此關聯的這個想法,其實也是 André 一直在思考的方向。他認為,我們之所以會珍視某些記憶,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在回想起它們時,所帶來的愉悅感受。
這樣的說法對我而言是有道理的。但我想強調的是,這兩種記憶現象之間,似乎在某些結構上具有相似之處。或許正因為這種共同的結構,珍貴記憶與帶有美感經驗的記憶才可能有所關聯。回憶所帶來的快樂,或許不是我們珍視這些記憶的獨立理由,而是如同具有美感特質的記憶一樣,這種愉悅感自然地流露於其內在結構之中。
首先,這兩種記憶的共同點之一是:它們都是自傳式的記憶(autobiographic memory)。不只是關於個人過去經驗的回憶,有時也會涉及比較概括性的記憶,例如某個人生階段,或是一個曾多次發生的事件。
另一個有趣的連結是,這兩種類型的記憶似乎都具有本身就值得被回想的價值——我們並不是為了什麼實用目的才想起它們,而是因為回憶的過程本身,就有它自身的意義。
這兩種類型的記憶,也都呈現出一種過去與現在視角交織的複雜樣貌。正是這種多重視角的特性,讓美感式記憶擁有敘事結構——一種能捕捉杜威的理論中所強調的累積性與推進性的敘事節奏。而這種多元性的視角,也同樣出現在許多珍貴記憶中,並且構成了它們內部的敘事框架。
這種結構——結合了敘事中內部與外部視角——對於產生杜威所認為的美感經驗中不可或缺的張力與釋放,具有關鍵性的作用。但或許,這種張力與隨之而來的釋放,也同樣存在於許多珍貴記憶之中。畢竟,這些記憶往往帶有甘苦交織的情感層次——其中交融著來自過去與現在視角所帶來的正負面情緒。
當然,這兩種記憶現象之間也存在差異。舉例來說,珍貴記憶有時可能只是關於一個簡單的物品或人物,因此在某些情況下,可能缺乏美感式記憶所具有的那種累積性與推進性的結構。
另一個差異點在於,珍貴記憶在維繫我們隨時間延續的自我認同感上扮演了關鍵角色。而這一點,並不被認為是美感式記憶所具備的特徵。儘管如此,然而,在Everyday Aesthetics一書中,作者突顯了我們與日常物件以及環境之間的美感互動,並將這些美感經驗與人格同一(personal identity) 的形成連結起來。
鑑於日常美感經驗與人格同一之間的這層關聯,或許美感式記憶也與我們的自我延續感有著某些重要的聯繫——就如同珍貴記憶在某些層面上所展現的那樣。
無論珍貴記憶與具有美感特質的記憶之間的關聯或差異究竟為何,這兩種觀點都為「記憶在生命中有何價值」這個問題,提供了重要的回答。這些本身就值得被記住的回憶,正好呼應了《下一站,天國》中那些角色們難以割捨的記憶類型。
於是,在梳理了這些關於記憶對我們而言可能具有的特殊價值之後,我想以開頭那個問題作為結語:
如果你只能選擇保留一段記憶,你會選擇哪一段?
原文:Christopher Jude McCarroll. (2025, April 29). A Single memory. The Memory Palace. https://thememorypalacephil.substack.com/p/a-single-mem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