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映彤】沈思者房間裡的大象:從心智哲學看受苦經驗

沈思者房間裡的大象:從心智哲學看受苦經驗
林映彤助理教授



          「 人生苦短」,生命究竟是長是短,這裡不談。我想聊聊人生中的苦痛。幾乎所有人在一生當中,多多少少有過痛苦的經歷。它可能造就生命中某個重要的事件。在發生的當下,它排山倒海地佔據內心,也許讓人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存在過,或是至少沒有意識、沈沈地睡著不要醒來。然而,苦痛大多不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呈現,而是不時現身干擾生活。如此熟悉又令人痛恨的經驗,究竟應如何理解?

          「Suffering」中文翻為「受苦經驗」、「苦痛」或「痛苦」(本文中交換使用),這個概念廣泛使用在不同領域。例如,臨床上探討麻醉止痛或安樂死議題。傑克·凱沃基安 (Jack Kevorkian) 醫生,人稱「死亡醫生」,是美國90年代安樂死的推動者,協助多人進行安樂死。他曾說「我的目的是履行作為醫師的責任,亦即結束苦痛。不幸地,在他們[進行安樂死的病人]的案例中,這代表要結束他們的生命。」某些動物倫理學家或素食主義者,基於減少其他生物的受苦或停止增加這類負面感受的理由,提倡友善對待其他生物的措施,包含反對食用動物、動物實驗等。

          甚至,類似的想法促使南非開普敦大學哲學家大衛·班奈特 (David Benatar, 2006) 提出反生育主義 (anti-natalism) 。反生育主義的核心主張在於生育是不道德的,他的論證建立在幾個前提上,包括一旦人被生下來,一生無可避免將經歷苦痛,差異僅在於苦多樂少和苦少樂多之間。另一方面,班奈特的倫理學主張為消極(或負面)效益主義 (negative utilitarianism)。根據古典效益主義,效益的多少以愉悅與快樂之正面感受與疼痛與苦痛之負面感受之間的差異來計算,消極效益主義則反對正面與負面的經驗能夠對等相比或甚至相互抵銷來計算效益,主張應該只計算負面的疼痛和受苦經驗。要理解正面與負面感受之間的不對等性,可以考慮以下的思想實驗:先想像世界上最痛苦的經驗,再想像最愉悅快樂的感受。若感受10分鐘的前者經驗,便可獲得10分鐘的後者經驗,你是否願意?多數人會拒絕這個交換。即便改給雙倍最愉悅的感受,或是將最痛苦的時間減半,意願大概不會因此增加多少。由此顯示,受苦的經驗與愉悅的感受,無法簡單地直接相減。因此,消極效益主義者認為,計算效益時,我們不須考慮快樂與愉悅的感受,只應追求最小化總體疼痛與受苦經驗。據此,若是生育將會創造生命,帶來苦痛,而我們又應該最小化總體苦痛,班奈特由此論述生育的不道德性。

          從上述例子可知,在應用倫理學與規範倫理學中,苦痛是一個核心的概念。此概念常被提及與使用,但苦痛的本質是什麼,卻是分析哲學家顯少碰觸的問題。德國古騰堡大學心靈哲學家 (philosopher of mind) 湯瑪斯·梅辛革 (Thomas Metzinger, 2016) 曾提問:「為何這一類 [苦痛與相關經驗] 的意識內容被當今最頂尖的心靈哲學家所忽略?是源於簡單的職業前途考量 (careerism)([因為]『無論多有啟發性或論證多麼重要,沒有人想讀太多關於苦痛的內容』),又或是存在更深、演化上的理由,後者我始稱之為『認知暗點』(cognitive scotoma),亦即我們研究意識經驗的盲點。」梅辛革之所以有如此的疑惑,在於當今的分析哲學與心智哲學 (philosophy of mind and cognition) 研究發展,以及其與相關心智科學之跨領域合作,能夠協助我們探問苦痛本質的理論、實證與相關應用問題,然而,心智哲學領域中專注於受苦經驗的研究卻寥寥可數。

          心智哲學與苦痛的研究最直覺的關聯性在於,若是苦痛是一種經驗感受,意識研究能夠協助我們了解哪些生物(或非生物)可能會受苦。然而,聚焦於受苦經驗的心智研究所能夠處理的問題不僅於此,還包括探討疼痛 (pain) 與苦痛 (suffering) 的差異,以及兩者之間的關係。也涉及我們該如何理解受苦?焦慮、憂鬱等心理狀態和情緒與受苦經驗的關係為何?腦神經科學和意識研究的發展如何幫助我們理解苦痛?如何理解疼痛與受苦經驗在人與人之間的感染力?相較於其他經驗感受,疼痛與苦痛在同理心或是社會認知上是否有其特殊性?受苦經驗是否存在正面價值?上述都是針對受苦經驗的心智研究能夠探討的議題。

          在了解受苦是什麼之前,先談談它不是什麼。首先,它不是疼痛。存在某一些疼痛,例如被針戳到一下的感受,稱不上苦痛。另外,一般而言,疼痛能夠被定位在某個身體的部位(例如針戳到的痛位在出現傷口的地方),但受苦經驗似乎不必然與某個身體的部位相關。甚至,疼痛並非受苦經驗的必要條件,焦慮、恐懼、無聊等各類的經驗也可引發苦痛。

          某些哲學家例如澳洲國立大學的柯林·克恩萊 (Colin Klein) ,則將受苦經驗視為疼痛的不悅性 (unpleasantness)。疼痛有兩個面向,分別為感知區辨 (sensory-discriminative) 與情感動機 (affective-motivational) 面向。前者指疼痛的感質,包括它的空間和時間特質。後者則關於疼痛糟糕、討人厭的面相,稱為「不悅性」(unpleasantness)。當要你評價這個感覺,不悅性會讓你傾向給予痛覺負面的評價;當你遭遇疼痛的經驗,它會驅使你逃離當前的狀況,遠離疼痛的來源。疼痛不像大多的感知經驗,例如紅色的視覺經驗,此經驗本身只有感知面向,(以某一種方式)表徵外界的樣貌,本身不包含顯著的情感動機面向。(即便有,也可能是在某些脈絡下,引發正面或負面的情緒,而不屬於色彩經驗的一部分。)但疼痛的發生似乎不只告訴你世界發生什麼事,還通知你發生的是糟糕的事,最好採取行動!

          即便所謂的「疼痛」在多數狀況下以「面目可憎」的方式呈現,仍存在反例。罹患痛覺說示不能症 (pain asymbolia) 或先天性痛不敏感症 (congenital insensitivity to pain) 患者經歷相當不同的「疼痛」。他們的感知區辨面向完好,但這類患者的「疼痛」不存在「不悅性」。先天性痛不敏感症患者,因為沒有此「討人厭」的感受引導避開危險,在成長歷程中經常遭遇各種傷害。這類案例引發關於「疼痛」是否必然包含「不悅性」的辯論:不包含不悅性的痛,到底是不是痛?無論在概念上,疼痛是否包含不悅性,本文論述受苦經驗,如前文所討論,不只不是疼痛,也不是如克恩萊所主張的不悅性。

          不悅性是疼痛的一個面向,但並非疼痛獨有,疲憊、焦慮、騷癢等經驗也具有此性質。然而,不悅性的發生不必然伴隨受苦經驗,甚至在某些特殊狀況下,不悅性能夠帶來愉悅。除此之外,一個人可以同時經歷多個具有不悅性的經驗,但我們只能同一時間下,經歷一個或是非常有限的受苦經驗。想像眼前有個報告期限,帶著疲憊的身軀,你正把握每一分每一秒趕工;好死不死家裡那隻不識相的貓,為了引起你的注意,往你的身上抓了一把;同時,推特又傳來川普最新的推文。這一個個單一事件,都可能帶來不悅性,可能是伴隨疲憊感、焦慮感、或是貓抓傷的淺淺疼痛。在平常狀況下,貓淺抓一把大概只會讓身為貓奴的你微微感到疼痛,有不悅性但不至於讓你覺得痛苦。但在某些整體狀況下,這個單一經驗或是與其他經驗相伴共同出現,卻會使你感受到苦痛。而在上述情況下,不悅性能夠歸屬於一個經驗的特質,例如:疲憊感的不悅性、焦慮感的不悅性、疼痛的不悅性;受苦經驗卻是描述個體的整體狀態。因此,所謂的苦痛不同於不悅性。再者,不悅性有動機性或驅動性,具有不悅性的經驗發生,因為如此的性質,會驅使可憐的主體關注於它,或採取行動遠離它的造因。但我想圈出的受苦經驗,所伴隨的是「非自願性」(involuntariness),它指在受苦狀態下,個體喪失自己對於認知資源分配的控制能力,包括注意力、思考、行動等控制。

          既然苦痛不是疼痛,也不是不悅性,它到底長什麼樣子?我提出幾項可作為受苦經驗的核心特性。首先,苦痛的造因多元 ,它可由生理、心理經驗、或是兩者的組合而引發。另外,它具有負面向性 (negative valence),類似不悅性,經驗上呈現負面的感受;行為上,經驗者會傾向於遠離當下的狀態;如果給予評價,會是負面的評價。層度面向則指受苦經驗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包括不同歷程之間的程度差異,和同一個歷程中不同階段之間的程度差異。最核心地,心智佔領 (occupation of mind) 的特性,指當在受苦狀態下,心靈世界被與苦痛相關的內容和工作所佔領。而同樣重要地,整體自我控制 (global self-control) 降低與失去自主性,則是針對在苦痛經歷下,主體逐漸喪失控制自己身體和心智的行動能力,以及將認知資源調控運用在與當下受苦經驗無關之內容和工作的能力。

          上述關於受苦經驗的特質描述,可作為心智哲學與科學研究受苦經驗的起始點。閱讀到此,讀者可能早已冒出如此的質疑:為什麼要採用作者所理解的苦痛概念?為什麼不採用克恩萊的概念?或是讀者可能有自己理解受苦的方式。我在陽明大學大學部的課程中,請學生們寫下一個他們認為屬於「suffering」、「苦痛」、「痛苦」或「受苦經驗」的經驗。貼上黑板的經驗五花八門,包括失去親人的經歷、膝蓋受傷而無法赴賽的感受、被忽視的經驗,甚至有學生把早上八點(早八)要上課的經驗,歸在此類。讀者可能提出的問題,以及上述現象,點出受苦經驗作為心智哲學和科學哲學研究對象,所能夠處理的重要議題:是否存在單一受苦的概念,適用於不同脈絡(臨床、社會正義議題、動物福利等)?探究此議題關係到我們如何在不同倫理和應用脈絡使用「受苦經驗」的概念。

          倫理學的研究,特別是效益主義的應用倫理學討論,似乎預設一個單一受苦概念能夠跨領域、跨脈絡使用,但事實上也許並不如此簡單。劍橋大學哲學家安娜·亞歷山德拉 (Anna Alexandrova, 2017) 在福祉 (well-being) 的研究,便點出看似相同的概念在不同脈絡下之複雜性。我們也不該直接預設存在一個適用於所有脈絡、能夠捕捉所有人直覺的受苦概念。在另一堂課,我讓學生們討論反生育主義的主張。這個有些極端的理論,激怒了一些學生。有一位學生提出此論點(而我闡述):反生育主義提出用來訴諸我們直覺的痛苦、受苦的經驗,都是「大痛苦」,包括要我們想像最痛苦的經驗,以及某些反生育主義支持者所分享的自身經驗。確實有某一些經驗或是人生歷程,讓我們懷疑活著或生命存在的價值。但是生命多數的經驗都是「小痛苦」,在經驗的當下,也許惱人,但並不會讓人因此而認為生命不值得存在。

          當我們仔細檢視苦痛概念出現的各個脈絡,指到的經驗似乎皆有所差異。例如,比較臨床脈絡中,癌症末期患者正在經歷無法認受的痛苦,以及社會議題脈絡下,長期處在貧窮線下、隨時可能遭遇食物缺乏的人,他們所經歷的「受苦經驗」,差異極大。甚至,單看臨床脈絡的受苦經驗,急性疼痛、慢性疼痛與憂鬱症患者所經歷的苦痛,亦大相徑庭。更不用說在動物福利議題下,比較跨物種的苦痛,或是機器人或人工智慧所可能感受的經驗 (Metzinger, 2013)。然而,在此我們若做個單為守護簡約的概念警察,論述某一種才是受苦,另一種不是,即便暴力地解決了概念上的問題,仍無助於認識研究的對象,即是那些讓人困擾、陷入暗黑深淵的經驗,以及相關的腦神經關聯、生理狀態、環境、社會政治因素與結構問題等。我們應該在每一個脈絡下去探討所使用的概念,而前文所提出的特性描述可作為此研究計畫的起始點。論述存在不同於疼痛或不悅性的概念,並不是要強佔「受苦經驗」詞彙的使用方式,旨在點出有一類或一組經驗,不同於過去傳統疼痛哲學或科學的研究對象,它與每個人的生活緊密相關,卻是長期被研究者所忽略,並且是心智科學與哲學所能夠施力處理的對象!

          哲學家的形象常讓人聯想到羅丹〈沉思者〉的意象,然而在羅丹的原始設計中,〈沉思者〉非獨立呈現的作品,而是屬於〈地獄之門〉的一部分。〈地獄之門〉描述但丁的《神曲》地獄篇,〈地獄之門〉上刻著:「這裡直通悲慘之城,由我這裡直通無盡之苦」。沈思者不是憑空思考者,他俯視受苦掙扎的生靈。我認為如此才是哲學家應有的形象。

(本文原刊於【立場新聞】網站,原網頁請點此處。)

參考資料:

  1. Alexandrova, A. (2017). A philosophy for the science of well-being.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 Benatar, D. (2006). Better never to have been: The harm of coming into existe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3. Klein, C. (2015). What the body commands: The imperative theory of pain. MIT Press.
  4. Metzinger, T. K. (2013). Two principles for robot ethics. In E. Hilgendorf & J.-P. Günther (Eds.), Robotik und Gesetzgebung. Baden-Baden: Nomos.
  5. Metzinger, T. K. (2016). Suffering. In K. Almqvist & A. Haag (Eds.), The return of consciousness. Stockholm: Axel and Margaret Ax:son Johnson Foundation.